從《道德經》看世界(二) 走向大同 曹鴻輝 中國人視『大同』為社會的最高目標,到底何謂『大同』呢?『大』是超乎尋常的意思,『同』是指平等,所謂『大同』就是指超乎尋常之平等,亦即是沒有階級觀念的平等社會之意。這『大同』平等社會理念,應該早已是共識的了,但為何仍只是當作一個理想社會,可曾想過中國古代曾經出現過多個世紀呢!這是據確解《道德經》後有所發現的。既然出現過,亦應該可以實現。『大同』社會狀況的描述,首見於〈禮記。禮運〉,而且甚為詳盡,說實在,並不是甚麼高難度的要求,到底為何不可能呢?若然難以實現,到底欠缺了又或失去了些甚麼呢? 〈禮記。禮運〉說:『大道之行也,天下為公。選賢與能,講信修睦。故人不獨親其親,不獨子其子,使老有所終,壯有所用,幼有所長,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。男有分,女有歸。貨惡其棄於地也,不必藏於己﹔力惡其不出於身也,不必為己。是故謀閉而不興,盜竊亂賊而不,故外戶而不閉。是謂大同。』 現先談〈禮記。禮運〉中關於『大同』社會的描述。『人不獨親其親,不獨子其子』就是一種社會關係,非親非故亦得到社會照顧,而且是全民照顧。全民照顧具體上『使老有所終,壯有所用,幼有所長,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』,年幼的可以健康成長至自立,年壯的可以謀生自食其力,年老的可以安享晚年,還特別指出『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』,沒有謀生能力的人都能夠生活。 全民皆有所養可說是和諧社會的基本條件,『男有分,女有歸。貨惡其棄於地也,不必藏於己﹔力惡其不出於身也,不必為己。是故謀閉而不興,盜竊亂賊而不,故外戶而不閉』便就和諧社會所表現出來的景象。『男有分,女有歸』,男性有其工作,女性有其歸宿。『貨惡其棄於地也,不必藏於己』,物盡其用,不會有多餘的棄而無用,同時必需品不會有缺,不用私自收藏以備不時之需,當有需要時,只要勞動便能賺取回來,在『大同』時代,未有貴族,所以一般百姓只是老實地生活,不會奢華。『力惡其不出於身也』,人人都勞動謀生,沒有人不勞而獲,人人自食其力,就算多勞多得,亦『不必為己』,不會過份積財,與人分享,之所以不用積財,因為謀生機會永遠有保障,永遠有勞動機會而有所得。『是故謀閉而不興,盜竊亂賊而不,故外戶而不閉』,全民就業,全民皆有所養,整個社會都得到生活保障,只要勞動,便能有所得,所以不用謀算別人的財產,人人能謀生,人人能生活,亦不用去偷去搶,所以可以夜不閉戶。 中國『象帝之先』上古時代這個的『大同』社會,應該是農業革命出現後才演化而成。在中國上古時代,高智慧者發現了榖物及一些食用植物的生長規律,並發現了天氣與種植的關係,便開始耕作,展開了一場農業革命。所謂革命,是人類生活方式的重大改變,不用再經常要狩獵覓食,只要勞動,便可以有收成,而且,在正常情況下,雖然農業剛起步,只要勞動數月及足夠勞動,便可以足夠有一年的糧食,尤其是冬天,可以貯糧過冬,這是人類社會的一大進步。『春生夏長秋收冬藏』,周而復始,人民的生活大大的得到保障,亦開始了生產的概念。這便是中國古代新石器時期的神農氏時代,亦是老子所說『失道而後德』的世代,橫跨數千年。 農業革命不單帶來生活上的轉變,還建立了人與土地的緊密關係,開始定居,繼而有定居的建設發展,並開始建立財產觀念。人類定居,因地制宜,集體務農,亦因而出現了社會組織及集體關係。 務農與狩獵不同,務農不像狩獵,必須按時勞動,數月後才有收成,所以在集體裡面,人人都要勞動生產,自食其力,在集體裡,有能力勞動的人,亦不會有人游手好閒不事生產,因為在集體關注下,必須勞動,不生產的可有誰來養活。人與萬物一樣,謀生是生存的權利,也是生存要負的責任。在這種全民就業的社會狀況下,人人可以養活自己,沒有生活矛盾,形成和諧社會,這種和諧是自然而然,和諧社會又保障了謀生的「基本人權」,這便是《道德經》所說的『道』。 人的能力差異,高智慧者的知識分享,可以為一般人解決生產問題,繼而在集體中出現領導與追隨者的關係,再繼而出現權力,為集體排難解紛,使能力稍遜的都可以自食其力,『百姓皆曰我自然』,百姓覺得一切都是自己勞動的成果,沒有誰欠了誰,沒有所謂『恩』。這時候,能力稍遜的得到照顧,但老弱孤寡沒勞動能力的人仍然是個問題,只有集體協約,問題交由集體負責,最後協議勞動者每年交出收成的十分一,作為社會保障,因為人人都有失去勞動能力的可能性,這亦可算是買保險。當老弱孤寡亦有生活保障時,和諧社會便更臻完善。『人不獨親其親,不獨子其子,使老有所終,壯有所用,幼有所長,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』正就是描述了這種社會狀態。 這繳交收成十分一作為社會保障,並非胡亂猜想。《孟子。滕文公上》說『夏后氏五十而貢,殷人七十而助,周人百畝而徹,其實皆什一也』,三代人民上繳形式不一樣,但大體上就是要上繳收成的十分之一。這上繳收成十分一到了帝制出現後順利過渡,若非順利過渡,牟牟然要人民繳交十分一,必然遇上很多阻力,但《尚書》並沒有記載當時人民對此有任何反抗或逃跑。亦由這人民上繳十分一的順利過渡,而推斷帝制出現前,社會上已有類似政府架構的組織,處理繳納、貯存、管理、及分施的工作。這便是老子所說的『無為』,即社會領袖不擁有天下而為之。這種社會,『生而不有,為而不恃,功成而弗居』,人民勞動所得全歸於人民自己,領袖不會侵佔人民勞動所得、不自恃,不居功。領袖施政貢獻社會,『既以為人己愈有,既以與人己愈多』,施政所生的利益,全歸人民。這種權力照顧社會的責任,便是《道德經》所說的『德』。 全民皆有所養便就是『大道之行也,天下為公』,亦就是《道德經》所說『公乃全,全乃天,天乃道』。這生活保障便是『講信修睦』一句中的『信』字,也是『信不足焉,有不信焉』的第一個『信』字。按〈禮記。禮運〉篇所描述的『大同』社會,其實不難實現,到底欠了甚麼而難以實現呢?就是欠了這『講信修睦』的『信』字。所謂『選賢與能』,就是選出講這『信』字及能肩負起社會責任之有『德』的領袖,這『信』字並非指一般的承諾或甚麼政綱。可惜帝制的出現,都把這『信』字和『道』及『德』埋沒了。 〈禮記。禮運〉寫出中國社會制度的一個重大歷史性轉變,『大同』的迷失,就是由帝制出現而開始。『今大道既隱,天下為家』,正是指帝制的建立,天下成為王帝的家產,把天下據為己有,即是《道德經》所說『取天下而為之』,亦即是『有為』,王帝並以父子關係套在人民頭上以示親愛,即是《道德經》所說『其次,親而譽之』,由父子輩分的上尊下卑,社會自此出現不平等的階級觀念,繼而發展成為不平等的階級制度,即是『禮』,『大同』已不再存在,人民勞動生產要孝敬王室,『貨力為己,大人世及以為禮』。人民稍有不從,便嚴刑對待,所以《道德經》說到這個時候,『其次,畏之;其次,侮之』。到這個時候,王室已忘記了照顧社會民生的責任,『信不足焉,有不信焉』,人民生活得不到保障,對王帝再沒有信心。王制的建立,社會架構退化成層級式統治,失去了照顧人民生活的基本原則,王帝不再是社會領袖,與人民關係只流於表面,『道之華而愚之始』,不察這制度缺失,正是愚昧的開始。及至春秋末『禮崩樂壞』,諸侯割據,不再尊王,各自為政,『各親其親,各子其子』,各自把國民認作自己兒子,同時,諸侯覬覦王室家產,權爭內鬥,更成為日後歷史發展的常態,春秋戰國大大小小戰爭便是由此而起,此所以《道德經》批判說『夫禮者,忠信之薄,而亂之首』。事實上,〈禮記。禮運〉的整篇重點不在『大同』,而是在於指導全民要服從這上尊下卑的『禮』。古代這『禮』字,實非我們現代想像中的所謂禮貌,而是徹頭徹尾的一種階級制度。『小康』只是帝制統治下所期望的一種社會穩定狀態而已。自帝制出現後,權力因高貴而出現貴族,形成社會不平等的階級制度外,最可惜還迷失了『德』這「權力社會責任」觀念。 老子說『天下皆謂我道大似不肖』,他生活在封建禮制之下,大膽地提出『欲取天下而為之,吾不見其得矣』,主張『無為』,主張社會領袖不應把天下據為己有,試圖推動改變現有帝制,在階級觀念成為常態之下,重新提出不可思議平等觀念,即是『玄同』,『挫其銳,解其紛,和其光,同其塵。是謂玄同。故不可得而親,不可得而疏,不可得而利,不可得而害,不可得而貴,不可得而賤,故為天下貴』。這種平等,社會上有領袖與人民,但彼此沒有階級,希望回返到『吾不知誰之子,象帝之先』那上古帝制出現前的社會關係,在上古那個時代,『太上,不知有之』,領袖不擁有這國度,領袖人民不以父子相稱,人民不是領袖的兒子。可惜及至老子之世,『人之迷其日固久』,人民已普遍接受了帝制及以為難以改變。老子只有嘆息一句『知我者希,則我者貴』。老子的心聲,幾乎所有改革先驅都有同感。《道德經》一開首便說『道可道,非常道;名可名,非常名』,就是追求社會制度的範式轉移,希望當時的封建社會有改變。這要求的改變,就是希望社會制度回復『以人為本』,重申帝制出現前的「基本人權」之『道』及「權力社會責任」之『德』。這亦是老子寫《道德經》的根本宗旨。 老子之世,相距帝制出現前的年代已有兩千多年,除社會制度出現劇變外,經濟發展亦大有不同。中國漫長的農業革命,到帝堯時的后稷發明五榖擴大作物範圍,及至商湯時的伊尹發明區田糞種提高產量,再到齊桓公時的管仲發展水文水質土壤研究及水利工程等利農措施,至此農業革命才大致完成。當時畝產已大有改善,及自商朝確定貨幣制度後,商業逐漸興起。到這時候,社會問題比起帝制出現前的時代更為複雜,貧窮問題除階級剝削所造成外,更有市場剝削。老子寫〈小國寡民〉篇,是因應當時社會,為『大同』作出補充。 《道德經》80章:『小國寡民,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,使民重死而不遠徙,雖有舟輿,無所乘之,雖有甲兵,無所陳之,使人復結繩而用之,甘其食、美其服、安其居、樂其俗,鄰國相望,雞犬之聲相聞,民至老死不相往來』。 《道德經》80章是說:「讓特權削弱,國與國之間不再兼併。讓市場上不再有謀取十倍百倍暴利的途徑。讓人民可以珍惜生命,不必冒死遠徙他方。讓戰船戰車雖有也再無所用。讓盔甲兵器雖有也再無所陳設。讓歷史再沒有戰爭記錄。讓人民甘於飲食,衣著講究,安居樂業,各從其俗,樂也融融。讓鄰國大家守望相助。讓天下間只有雞鳴犬吠的生活聲音,刀槍交加之聲絕跡於耳。讓人民可以在家鄉終老,到死不用再四處逃難奔波」。 〈道德經。小國寡民〉篇就是描述一個本著「基本人權」之『道』及「權力社會責任」之『德』所建立的社會,人人安居樂業的景象,運用『權衡輕重』手段以『道』來調節權力極化及以『德』來營造營生環境和調和市場極化,保障「基本人權」及化解戰爭危機,達至社會真正和諧。 事實上『人之迷其日固久』,經過數千年帝制的混擾下,「基本人權」之『道』及「權力社會責任」之『德』已經迷失,現代人只覺『大同』難以實現,正是不知有「權力社會責任」之『德』保障「基本人權」之『道』這理念,而『道』與『德』正就是實現『大同』所欠缺的條件了。這亦是老子寫《道德經》的根本宗旨。 找回《道德經》真正含義的重要性,不單只是找回『道』與『德』,更重要還是找回「雌性領袖本色」。「權力社會責任」保障「基本人權」是實行『以人為本』理念的基本原則,而「雌性領袖本色」便是實行『以人為本』原則的基本態度。整個『以人為本』理念、原則和態度,便是人類社會效法大自然照顧萬物之所謂『道法自然』。 自帝制出現後,父系社會確立,雄性當道,社會失調,致有《道德經》說『知其雄,守其雌』。《道德經》多處凸顯雌性的重要:『谷神不死,是謂玄牝。玄牝之門,是謂天地根』,『知其雄,守其雌,為天下谿』,『我獨異於人,而貴食母』,『天門開闔,能為雌乎』,『莫知其極,可以有國,有國之母,可以長久』,『大國者下流,天下之交,天下之牝,牝常以靜勝牡』,『天下有始,以為天下母。既得其母,以知其子,既知其子,復守其母,沒身不殆』。 《道德經》所述的大自然母性: 『谷神不死,是謂玄牝。玄牝之門,是謂天地根』〔道6〕 大自然養育萬物的精神,是永遠不會磨滅,可以比之如一頭不可思議的母牛。這頭不可思議的母牛,牠的生育之門,可以比之如天地的根源。 『道生之,德蓄之,物形之,勢成之』〔道51〕 自然之道促進萬物生長,大自然之德養育萬物。萬物之能夠自我成長成形,都是得力於良好環境之助。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