機心

 

差利卓別靈在電影《大獨裁者》中演講所說的Machine Heart, Machine Mind就是兩千多年前莊子所說的「機心」了。我們從歷史中吸取教訓,又吸取些甚麼教訓呢?

機心

《原富論》出版的前一年,瓦特改良蒸汽機亦終於研究成功,揭開了工業革命的序幕。工業革命是一場機動力取代人力的革命,嚴重衝擊人力勞動的生產模式,人的生產價值亦出現改變,進一步破壞了社會分工的理想。事實上,工業革命加上自由貿易,為英國帶來繁榮的維多利亞女王時代,同時亦伴生貧富懸殊等社會問題,亞當斯密期望自由貿易解決社會貧窮的理想並沒有實現,而且影響是世界性。工業革命帶來機心,機心的出現,至二十世紀因科技加速發展而更見嚴重,所帶來的新工種遠遠彌補不了失去的工作崗位,貧窮及失業的人亦越來越多。『天之道,損有餘而補不足;人之道則不然,損不足以奉有餘』〔道77,老子說『知人者智』〔道33,並非讚譽,而是批判這種只知人之道而不知天之道的人智。老子說『以智治國,國之賊』〔道65,便正好批判現今經濟極化所造成的禍害。

『子貢南遊於楚,反於晉,過漢陰,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,鑿隧而入井,抱甕而出灌,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。子貢曰:「有械於此,一日浸百畦,用力甚寡而見功多,夫子不欲乎?」為圃者卬而視之曰:「奈何?」曰:「鑿木為機,後重前輕,挈水若抽,數如泆湯,其名為槔。」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:「吾聞之吾師:有機械者必有機事,有機事者必有機心。機心存於胸中,則純白不備;純白不備,則神生不定;神生不定者,道之所不載也。吾非不知,羞而不為也。」子貢瞞然慚,俯而不對』〔莊子。天地〕

莊子一則機心的寓言,便指出人智帶來的後果。『有機事者必有機心』,機心在於機械取代人力所帶來的影響,一是不勞而獲,二是取代人力而有機會妨礙到他人的生存空間。莊子秉承老子的『以人為本』思想,只希望人智的所有發明,先以人作考量,以德利民造福社會。

人類的發明,帶來了生產力革命性的進步。遠古的農業革命,近世的工業革命,以及現世的科技革命,本質都是這樣。可惜,農業革命卻為人類帶來數千年不平等的帝制,製造貧窮,禍延數千年。近世重新啟蒙,重新雖然建立自由平等觀念,可惜仍有不足,工業革命及科技革命帶來生產力的突飛猛進,但始終未能覺醒如何化解貧窮問題。

工業革命

瓦特蒸汽機的發明,掀起了一場工業革命,所謂革命,是人類生活方式的徹底改變,工業生產開始進入機動力量產時代。機動力取代人力,除了提高生產效率及產量外,還可以做到人力不能做到的工作,日後配合科技不斷發展,機器生產的產品比人工產品更優勝,可以更精準細緻,品質可以更優美,人類可以有更多餘閑時間休息、享樂及發展文化事業。

但機動力取代人力的結果,卻嚴重衝擊人力勞動的生產模式,人的生產價值亦出現改變,進一步破壞了當時的社會分工,人力價值下降。第一次工業革命出現後,機械研究不斷發展,機械動力加強了,帶動第二次工業革命,造就了長途運輸的能力,國際貿易亦繁盛起來,讓重商主義更加顯示國家實力。資本主義自由市場觀打破貿易壁壘,其實重商主義的本質仍然未變。工業革命及國際貿易的興起,使歐洲經濟轉型,由農業過渡到工業,使土地資源錯用,破壞了生態環境,也破壞了營生環境。商業貿易雖然使國家不斷積聚財富,但是商人一切唯利是圖,財富只積聚在商人的口袋裡。弱勢社群並沒有甚麼保障,造成社會貧富懸殊嚴重,亞當斯密期望自由貿易解決社會貧窮的理想並沒有實現,這情況一直存在至今。

在一切唯利是圖的情況下,市場觀念逐漸改變,一切講貨物賣買多於講貨物供求,市場供求變成是貨物買賣的關係,過往市場以生活來定位的情況不再存在,亞當斯密所說的無形之手根本沒有出現過。在唯利是圖的市場觀作祟下,出現消費主義甚至過度消費來維持經濟運作,逐步使泡沫經濟不斷膨脹,資金只在有消費能力的人手中兜轉。

經濟轉型使勞動人口重新分配。畢竟,商業配合科技的發展,衍生出多重中流作業的新行業,但機動力量產帶來對社會的衝擊,歷兩百多年還未曾自然調節完成。在日趨極化的經濟環境中,弱勢社群難以在社會立足,造成現時的貧富懸殊日益惡化的局面。這些弱勢社群到底要如何處理呢?是否要接受淘汰呢?這種思想在既得利益階層腦海中一直盤踞,很容易會出現優生學的高貴思想,甚至出現種族大屠殺的慘劇。其實,剝奪他人生活環境害生,與用刀槍殺人無異。

現今世界行資本主義,以西方文化價值觀為依歸,西方思想著重生命,但就是欠缺『德』『知和曰常』的道德觀,現今世界出現經濟極化的問題,亦因而無從解決,《道德經》的再發現,可以給世人一個思考的新方向。

農業革命

很多人以為農業革命已是歷史陳跡,都把它遺忘了。農業革命雖然造福社會,影響深遠,然而,它帶來人類社會負面影響更為深遠,到現在還未磨滅。

在中國上古時代,高智慧者發現了榖物及一些食用植物的生長規律,並發現了天氣與種植的關係,便開始耕作,展開了一場農業革命。所謂革命,是人類生活方式自此改變了,不用再經常要狩獵覓食,只要勞動,便可以有收成,而且在正常情況下,只要勞動數月及勞動足夠,便可以足夠有一年的糧食,尤其是冬天,可以貯糧過冬。『春生夏長秋收冬藏』,周而復始,人民的生活大大的得到保障,開始了生產觀念。這便是中國古代的神農氏時代,屬新石器時期,橫跨數千年,亦是老子所說的『失道而後德』。中國漫長的農業革命,到帝堯時的后稷發明五榖擴大作物範圍,及至商湯時的伊尹發明區田糞種提高產量,再到齊桓公時的管仲發展水文水質土壤研究及水利工程等利農措施,至此農業革命才大致完成,此後惠及中國兩千多年。

上古時代,農業革命不單帶來生活上的轉變,還建立了人與土地的緊密關係,開始定居,繼而有定居的建設發展,並開始建立財產觀念。人類定居,集體務農,亦因而出現了社會組織及集體關係。人的能力差異,高智慧者的知識分享,可以為一般人解決生產問題,繼而在集體中出現領導與追隨者的關係,再繼而出現權力,為集體排難解紛,這便是老子所說的『無為』,即不擁有天下而為之。

可惜,領導與被領導的關係加上權力與財產觀念的結合,卒之誘發出『有為』,即擁有天下而為之,亦即是帝制。中國自黃帝稱帝起,開始了統治時代,人民與土地變成了統治者的財產。社會自此不再平等,出現階級分化,階級特權造成社會不公,階級觀念形成貴賤思想。帝制統治的出現,由平等至不平等,是人類社會的一次極大轉變,社會必然出現過一番思想鬥爭,統治者只有用授命於天來作理據麻痺人心,中外皆然。階級特權至周朝行封建禮制,貧富懸殊亦因此而加劇了。老子說『大制不割』,就是要重申社會制度是不應該有階級分化割裂開來的。而階級觀念及貴賤思想,亦禍延至今。

一個純農業社會,最大的特點是和諧,人人必須守望相助,因為收成有時間表,平時必須看守著勞作,互相幫助也起著互相監察的作用,沒有人是不工作的。這時候,人與人之間必然會建立一套相處的默契,互相尊重。所以時至春秋,農民是不會像孔子所說像禽獸一般野蠻,孔子的所謂『野』,根本只是階級歧視,農民亦受欺壓歧視直到今天。

戰國的教訓

周朝行封建,分封諸侯,以上尊下卑的金字塔式階級禮制分層掌權,以確保周室天子的統治。分封諸侯,即天子與諸侯分享土地人民,亦即是分享天子的財產,也分享權力。但諸侯大夫擁權後,亦因此而出現相爭的亂局,自此周朝不斷出內戰,禍及人民,老子說『大軍之後,必有凶年』,因為戰爭過後影響耕作,必然失收。畢竟,在春秋時代,諸侯相爭或大夫篡位只為求財,爭奪土地,只為謀奪人民,因為土地有人耕作才長出稅收。所以春秋之戰,除戰事傷亡外,並不會濫殺平民。

春秋與戰國之分野,在於孔子的出現。孔子推行儒家,要求人民也支持禮制,確保周天子的統治。孔子教人民學禮,只是教人民學習一套如何向權貴恭敬的禮儀,還必須要誠意正心,回報是『學而優則仕』,有機會踏上仕途,不用再辛勞耕作。老子說『大道甚夷,而民好徑』,正是批評這樣開闢了一條捷徑給人民。春秋時一向有從民間吸納人才進入統治階層,但都以才幹來選拔,走上仕途後才學禮儀,並沒有只懂一套叩頭打恭作揖的禮儀便可以。當時很多農民便這樣受引誘,放下耕作去學禮,但官職有限,結果造成大批人民遊手好閒無所事事。原因是學禮便是所謂學做『人』,要脫離『禽獸』行列,農民被視為野視為小人,不願再回到農田耕作,出現中國史上第一批失業潮,失業潮發展至戰國,便成為所謂『食客三千』的食客了。

儒生為求一官半職,便只有為人主獻策賣命,儒生中當然總有如李克孟子等思想以人為本,但大多數只為自己謀取利祿,成全人主野心,向諸侯販賣智慧。孔子至孟子期間百多年,歷史無聲無色,這股販智的暗湧卻一直壯大。到孟子時代,諸侯相爭不再只是求財,而是想獨佔天下,紛紛脫離周室自立稱王,爭奪土地只是為了你死我活。結果到了張儀這些智士的出現,加上白起之勇猛,助長秦國兼併天下的條件,情況再也一發不可收拾。白起征戰連年,戰場以外,還濫殺無辜,斬首過百萬,是有文字記錄以來的第一次大屠殺,戰國時期餓死路邊的更不計其數。這種消耗戰很快便促成秦始皇帝統一天下。人智用不得其所時為害人間,比任何東西更為可怕。老子一早已提出警告,說『以智治國,國之賊』,可惜歷史就是這樣發展。老子批判『智』,並非批判智慧,而只是批判只知『人之道』貪婪乖巧的機智。

近世資本主義發展至今,富人不再是以爭奪財富為目的,他們所擁有的財富十世也用不完,只是一遂獨佔天下之心而已。大企業及大財團背後便充斥著一大群只知『人之道』的智士,剝奪別人生存空間殺人比起刀劍更兇狠,更不易為人察覺。從金錢的領域(Domain)來對比土地的領域,大財團可比之於諸侯,便可以看見現今世界的發展趨勢與戰國情況如出一轍。經濟極化已逐漸引發戰爭危機,到底歷史發展,是可以預料抑或不可以預料的呢?可以避免抑或不可以避免的呢?中國古代戰國的出現,以及老子的一句『以智治國,國之賊』,是否可以為世人帶來警醒呢?

知足之足,常足矣

老子說的知足,並非指一般人的甚麼安貧樂道,而是對過度謀取財富的人說的,與孟子見梁惠王時說『何必曰利』同樣道理。當時貧富懸殊的出現,主要是統治階層不理民生,更向農民抽重稅,所謂貧窮,已是到了難以生存的地步,老子說『民之飢,以其上食稅之多,是以飢』,正反映當時的實況。至於現代的所謂『安貧樂道』,只是面對社會不公作出忍讓的一種自我麻痺心態而已。『反者,道之動』,在社會不公下要求生活受壓迫的人不造聲,只會潛伏危機,不會帶來和諧。

現今普世注視社會不公的問題,雖然已普遍重視『道』的生存權理念,但長久以來喪失了『德』的權力社會責任理念,亦不知如何調節社會扭轉不公。歐美近日正在討論富人稅,其實作用不大,富人擁有龐大調動資金能力的財權,小小稅款可以在市場上賺取回來,問題是財權之左右市場能力龐大,可不斷侵蝕他人的生存空間。另方面有錢人為求保值而在金融市場上投資以錢變錢,投入金融市場泡沫化的惡性循環,刺激物價影響民生。富人捐錢救濟窮人,是彌補不了他們賺錢時剝奪窮人生存空間的損失。愛心應是基於尊重而不是基於同情憐憫,尊重生命應以尊重生存權為要,而生存是要自立而不是依賴。

近年開始有授漁說,教導窮人『捕魚』自力更生。然而,問題在於學懂『捕魚』技術後,沒有機會到江湖大海也是徒勞,這便是要確保有營生環境的重要所在,亦即是莊子所說『相濡以沫,不如兩忘於江湖』的道理。

人人都可以在良好的營生環境中工作及生活,安居樂業,都可過充裕生活,生活富足,那麼充裕生活以外,額外財富的意義便不大,這時才會有真正知足的觀念。這時候,額外的財富,可說是過剩,也可以說是無用的資源耗損,由大自然和諧觀念來調節,這便是環保理念及可持續發展觀的道德基礎。

知足與明天是相對應的。若明天的生活有保證,那麼今天知足,便不用把明天後天的生活都在今天之內賺取回來,明天的生活可以明天才賺取。那麼今天的知足,便可以確保有明天。現今世人不知如何有明天,正正就反映出有些人不知足。今天知足,便總有明天,明天知足,便總有明天的明天,這樣推演,便是『常足』了,這也即是可持續發展觀的基本原理。